文/钱杨(节选)
孤独有多么普遍又难以察觉,人们与狗的故事就有多么惊人。人们与狗相伴,把它们当作婴儿、爱人、知己,竟意识不到这一切的匪夷所思。最终,人们按照自己的孤独的样子创造了狗。
在北京,人们为了求得一丝一毫生活的幻影愿意做任何事,可是“任何事”往往只意味着花钱。
在三里屯的国冠宠物店,一只狗的标价很少低于。高价是门槛。
王晓龙对客户保证产品“身心健康,血统纯正”,也朝自己的小猫小狗承诺,“把它们带到真正喜欢它们的人家去。”好像他是一个儿童福利院的院长。有人开了豪车来,买狗的预算不超过块。而一位开着奇瑞QQ的顾客,每次只买最昂贵的狗粮,还振振其词,“人没饭吃能去蹭,狗行吗?”
繁育者杨玲号称“松狮皇后”,充当着大自然般的角色,一代一代挑选松狮犬,直到选出那些身心最健康的。她是那种老派之人,不在乎什么犬种何时流行,只知道20年前第一次见着松狮——“大蓝舌头,红红的一个大球”——这辈子就不作他想了。那些被她挑选出来身材接近完美比例的狗,胸骨到坐骨的长度与肩胛到地面的距离刚好是1比1,走起来像是毛茸茸的钟摆。
“养狗就是因为不想跟人打交道了。”杨玲说。她的狗参赛拿回的奖花贴了整整一墙,奖杯放满了16个架子。一只叫“大圣”的,刚满一岁就为比赛备战,每日乖顺地在跑步机上锻炼,早上下午各跑两公里。她把每一代松狮中最杰出的个体的照片挨个地码在家中,像是一个松狮版本的名人殿堂。“这条狗是传奇”,她指着其中一只叫“金刚”的,然后是另一只叫“昆仑”的,“更是传奇的狗”。
到年,人们对松狮狂热,她靠着它们在北京挣了几套房,后来人们跟抛股票似的不养了,她为了养它们又卖了几套。剩下的,她早跟儿子说了”别惦记“——那是给它们留的。
对狗的爱是如此泛滥,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有了机会。一位有着时下最流行的尖锐脸型的女孩拉男友进了王晓龙的店,百般央求买走一只价值数万元的小狗。第二天登门退货,把狗扔在柜台上,要求全额退款到她的账户。
不会长大的婴儿才是完美的婴儿
年轻时髦、家境宽裕的张小姐是富养理论的信奉者。她给两只爱犬买齐了某高级户外品牌胸背的每一个颜色和款式,玩具更是取之不尽,“市面上的玩具没有它俩没见过的,它自然就不会去抢别的小朋友的玩具。”即便如此她仍在想,怎么对它们更好?答案是一场生日party。
为狗悉心付出的人往往会忘记这一点——狗是机会主义者。
“我们家狗净欺负我。”一只雪纳瑞的主人向宠物营养师景小俏哭诉。就因为饭食不合胃口,它绝食7天,医院打营养膏。景小俏发现问题出在主人身上。每当这只狗拒食,主人就没原则地退让,狗粮不吃,加酸奶拌一拌,酸奶不吃,加点儿鸡肉,鸡肉不管用,加点奶酪试试。狗被惯坏了。景小俏制作的鲜食让这只雪纳瑞胃口大开,半个月后,它故伎重演。她只好建议带它去专门机构矫正行为。需要调整心态的,可能还有这位声称能为狗付出一切的翟女士——看上去她既爱狗,又不自知地虐待着狗。
在东四八条附近的一家西餐店,她嘴对嘴地喂大宝嚼碎了的披萨,揪着它的尾巴把它拎起来展示“我怎么弄它都没事”,拿手伸进它喉咙深处展示“它特别信任我”。她带着它在胡同里溜达,不牵绳,像走在家里一样自在。她拾起它新鲜的粪便,观察完又随手扔回路边。为防止它吃不该吃的东西,像对待汉尼拔一样,她用塑料罩子封住了它的嘴。
当你成为一个焦虑敏感的孩子的妈妈,你就得尽可能地理解它,帮它解决问题。杨祖瑛就是这么做的。
她带Cooper去调良宠物学校上了行为训练课,期待收获一只安全感提升、个性稳定、社会化良好的新小狗。在课堂上,她哭了好几次。很多时候因为愧疚——老师列举幼犬成长关键时期家长的错误做法时,每一条她都对上了。“不要剧烈变动环境”——cooper刚接来时,她家里正天翻地覆地改造管道。“养第二只狗与前一只最好相差三岁以上”——先到家里的一只性格霸道的北京犬辛巴,那时刚一岁多。另外,Cooper的过敏源报告显示,它对鸡肉、猪肉、西红柿、胡萝卜、玉米、柳絮、杨絮等等在内的25项过敏。她感到它压力重重,过得辛苦。在学校,Cooper因为高度紧张咬了一位老师,杨祖瑛哭了一个下午,感到愧对老师,又心疼Cooper。
杨祖瑛联想到了自己:Cooper似乎正在复制她的人生。青春期的时候,每当杨祖瑛被家长要求参加一场聚会,她得先闷在房间里大哭一场,才能出门。Cooper狂吠不止,不是因为凶狠,而是可怜地紧张。就像杨祖瑛自己总是在别人打破安全距离时感到不安——“小姐,请问马泉营怎么走?”问路的人突然地站到她面前,吓得她脱口而出,“你靠我太近了。”
Cooper十分警惕小区里的快递员和他们驰骋的小车,杨祖瑛试探性地发出请求,“你介不介意,我带着它闻闻你们车子?”她随身带着零嘴,时刻转移它的注意力,走两步,喂一口,亦步亦趋,散步一场三叩九拜。她带它“敦亲睦邻”,与邻家小狗们社交。有几家Cooper处得不错,互相摇着尾巴致意,走时尿一泡,对方再回一泡——相当于人类在朋友圈里互相点赞。
4月2日下午一点,张小姐的两只爱犬的生日party终于在南五环一家名为CentralPetVilla的宠物别墅酒店开始了,受邀前来的有另外两只狗和它们的三个主人。很难说最后谁从这场party中获得了满足。每只狗都想甩掉绷在它们脑袋上的生日小礼帽,一只金毛那个下午因压力频繁尿尿,一只害怕下楼的德牧被一把推下了楼梯。Party始于粉色的气球和现烤红丝绒蛋糕,终于一场大战——让4只大型公犬在同一个封闭空间内打起来太容易了。当日寿星咬伤了金毛客人,因为这种“不给客人面子”的失礼举动,被主人左右开弓抽了几个嘴巴子。
狗病见人心
医院,有时人性表现得相当直接。
一位客户因信赖某位医生的医术,让狗认对方为干妈。当这位干妈没有及时发现干儿子病了时,立刻被取消了身份。医院的赵天旭医生曾接待过一位带着小金毛来治病的男士。被告知可能是肿瘤后,这位客人立刻要求将狗安乐死。在赵医生表示这未免过早之后,这位人高马大的顾客暴跳如雷地命令他治,警告他,“它要死了,你也得死。”
有的纠纷纯属人为。一位医生曾提醒一位爱犬如命的主人千万避免在术后康复期与她的博美见面。这只博美经历了一场成功的乳腺肿瘤手术,但它天生气管畸形,一激动就可能窒息。然而这位老人忍不住相思之苦,偷了护士一张门卡,溜进ICU病房探望,还违反禁令给狗喂了食。就在其转身离开时,狗气管闭合,窒息而亡。这位女士的儿子,一位从事民间拆迁的光头男子因医院5天。
“居住在疾病的王国而不受其领域内那些阴森的隐喻的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苏珊·桑塔格说。如何看待疾病总是一种“*治”,而在人与狗的*治中,狗也有办法让人类烦恼丛生。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仅仅由于猫在床上撒尿,就要将其安乐死。因此掀起了与动物保护组织的大战。战火蔓延到北京劲松地区的一个派出所内。动物保护者们强烈谴责这一惨无人道的行为,老太太也不甘示弱,坚持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利,要求它必须死,而且要“亲眼看着它死”。
每一天,宠物买卖与抛弃同时发生。当一种狗不再时髦,一些人抛弃它们就像丢弃一只过时的皮包一样随意。泰迪(棕色玩具贵宾)在过去的数几年急速繁殖,占北京所有可统计犬类的13%。相应地,在现阶段的流浪狗大*中,泰迪成员毛茸茸的小身影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不论多么昂贵的犬种,加入这一行列也是迟早的事——别忘了,时尚规则可曾饶过风光一时的藏獒?
一位山西煤老板的藏獒被诊断出子宫蓄脓,它作为生产工具丧失了价值。他当即就要出手,医院吆喝开了,“谁要?谁要?”无人理睬,最后他把这只购价12万元的狗绑在门口柱子上,扬长而去。
医院,至少三分之一的门诊医生家里的狗医院的。娄医生家里有一只小贵宾就是这么来的。当被诊断感染了细小病*这种高致死率的病时,它的主人借口打个电话,一溜烟地跑没了。娄威连续6天把这只多克的小狗揣在白大褂口袋里,每4个小时给它拿起来打一针,治好后收养了它。为纪念这段缘分,他给它起名叫“细小病*”,简称小小。
在过去,一位老太太会因为35医院门口骂上半小时,“你们太黑心了。”而现在,一位在狗的慢性病上花了10万元的老先生只是一笑了之,“那点退休金都给它了。”
平均一天,娄威会接诊40个病例,在他们向他询问的无数个问题中,他最头疼的是这个——“大夫,你先给我一个预算”,好像看病是在饭馆点菜。这一类人有明确花费上限,有时这个上限就是买狗的价钱,有时会随情感价值的累积而作适当上调。他尽量避免给出一个大致的估算以免日后麻烦。一只得了胰腺炎加急肾衰的狗几乎等于宣判了死刑,但它的主人在狗被奇迹般治愈之后,大为光火,在医院闹了两天,就因为费用比他的上限高了块。
永垂不朽
无论一只狗如何度过它短短的一生,死亡总是平等地接待它。那些为宠物倾注了一生之爱的人尤其难以平复。一对母女,因为爱犬肾衰竭死亡反目成仇,互相指责对方延误了治疗。一位主人,每当下雨时都会出现在自己小狗的墓前,静静为其撑开一把伞。一位老先生,没事就提着个小马扎在狗的墓前坐着,坐满半小时就默默离开,第二天再来报到。
医院退休医生马星丽,不愿埋葬自己因尿*症去世的狗,把它冻在冰柜里长达6年。想它时,她就打开冰柜,擦一擦它脸上结出的霜。如果能认同她流着眼泪讲述的这只沙皮狗生命最后一刻的故事,就很难责备这种行为。医院跨出家门的那一刻,本来耷拉着脑袋的粘粘突然挣扎着回头看家。正是这个眼神令她心碎到今天。
在北京,每年都有约22万只宠物死亡,但动物殡葬机构只有13家,40%的人会直接把动物尸体垃圾一样扔掉。而在一家叫宠慕的机构,宠物殡葬服务的人性化程度与人的机构无异(按斤收费这一点除外)。狗是他们火化最多的动物,其次是猫、兔,此外还有鸟、仓鼠、刺猬、龙猫等等。一次,他们帮一位伤心的男士火化了他的“女儿”,一只因感冒病逝的*金蟒,它烧出来的骨灰漂亮地盘成一圈。
赖亚柃和丈夫两年前失去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秋田犬毛毛,至今作为“妈妈”她都不敢看它的照片。失去过孩子的人都同意那种痛是终身难愈的。火化那天是个重雾霾天,当毛毛化作一阵青烟飘走时,赖亚柃看到烟囱顶上一小片天空变得透明洁净,一只鸟刚好飞过。在宠慕,主人会在一间挂满经幡、香花围绕的房间内与他们的宠物作最后告别。大多数主人会抚摸一阵,哭一会儿,留几张照片。
极少数人会为他们的爱犬做一场超度法事。一位平静从容的居士曾应邀为一只素不相识的狗做了一场法事,她把甘露水滴在狗的脑袋上,拿着在西藏开过光的石头把狗头围起来,摇着转经筒足足念了一个小时的经文。有些人会惊恐地问李超,为什么他们的狗没合上眼睛,“是不瞑目吗?”而他会解释那是自然现象。
有外地人曾坐12个小时火车赶来,但他享年17岁待火化的狗只能邮寄送达,这位主人为狗烧了一栋纸扎的房子和尽可能多的纸钱。一位女士曾要求把小狗的推车也烧了,被拒绝后,她盘算着,“怎么着也得把车给它捎过去。”一位年轻男士在火化自己童年小伙伴时哭得瑟瑟发抖,往日一家人出门散步,这只苏格兰牧羊犬总忙着把分散的他与父母往一堆驱赶,生怕任何一个离群掉队。这只尽忠职守的狗火化后留下的几粒绿松石般的结晶,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CEO李超见过的最伤心的客人是一位稳重的男士,他在安慰好自己抽泣的太太、岳父、岳母之后,关上门自己偷偷哭了起来。
宠慕的工作人员不止一次在半夜接到求助电话,一位主人在凌晨3点打电话要他们挖出数年前埋在小区里的狗尸体,因为第二天小区要维修水管。有一位把狗埋在自家窗户底下的女士总梦见狗来找她,问他们挖了重埋能否解决。另一位女士,总是电话一接通就哭着问,“你说,狗是不是被我饿死的?”
一只名叫卡卡的狗通常能比工作人员更快打开悲痛的客户的心扉。它曾被救于卡车车轮之下,被截掉了两个前肢,在地板上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它游到那些客人的脚下,顺势一躺,要求抚摸,那模样能让那些顾客心碎。它很会识别什么人需要它,什么人不。比如它就从来不靠近那些爱猫一族。
何其幸运,我们生活的某个部分还值得伤心。在北京,人们但求这一点点既真切又不太严重的伤心。
在火化前,有些犬主要求留下点什么,有时是心脏,有时是大脑,最简单的要求是拔下一颗牙齿。一位作家要求保留狗的眼睛和心脏,“让我天天能看见它。”店内的标本师傅郭生只好用福尔马林将它们泡起来。有大约一成顾客会把宠物做成标本永久地留在身边。一位女士把做成标本的猫搁在床头,每日夜里起来都要乐呵呵地跟它说会儿话。只有一位女士认真询问克隆相关事宜。她把狗做成标本搁在它生前的窝里,每日像它活着的时候一样帮它梳头。“老觉得我们家洋洋还在那儿呢。”她收藏起洋洋的一些毛发,并没对克隆一事完全死心。
李超每次都要花至少20分钟确认客户了解标本会带来什么麻烦。常见的麻烦是“不像”——人们忘了生命与标本的确不像。有些客户冲动要做,做好后却迟迟不敢来拿,有的拿回家摆了几天后,又拿来火化。他们认识一位老先生,把心爱的狗做成标本后,塞在床底10年,从未有勇气打开包装袋看它一眼。
最终,“爱”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北京,人们很少说到奖励自己,但常常说到补偿自己,好像他们是生活中的被剥夺者。
赖亚柃和丈夫后来又养了两只秋田,姐姐叫Aki,怕它孤单,又给它带来了弟弟垚垚(起这个名字因为它们“妈妈”命中缺土)。这对夫妇是那种会发自内心地为拥有它们感到幸福的家长。在孩子们做着元一次的SPA或者元一刻钟的足部护理时,他们自己的午饭只靠一份20元的麻辣烫外卖就解决了。他们十足朴素,却带狗在雪天去郊外拍摄精致唯美的艺术照。
赖亚柃每晚用自制酵素为它们擦拭身体,只为它们毛发闪亮、皮肤健康。她好脾气的丈夫则目不转睛地注视、赞叹它们,“除了不会讲话,什么都明白,聪明着呢!”垚垚到来的时候,“没想到它(Aki)反应那么大。”头一周,Aki见面就把弟弟摁倒,朝它低吼。直到现在Aki也只是勉强接受那只小的。爸爸注意到女儿,“只要跟弟弟在一起是苦脸”,弟弟不在家,“天天都是笑脸,笑得像个花儿”。长大了的垚垚也没有把姐姐(一个正当好年纪的漂亮母狗)放在眼里,总跟个处在青春期的冒失*似的,缺乏风度。但凡涉及到吃的,姐弟俩一定会打,而且真打。
Aki密切